电视剧《不良执念清除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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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考过后,填报志愿是又一场大考。一年一度的“选专业悔过日”,在近年又有了新的变化。
很少有人继续高歌猛进,颂扬一定前途大好的专业;曾经因为理想主义著称的科系,也在从业者的声讨中跌落。没有一个专业可以承载一个人的全部,没有一份工作能够承载一个人的伟大理想。
今天我们分享张赛《卫生巾厂狂想曲》系列的第六篇文章。在年复一年的打工中,张赛的生活只剩下重复,不为“令人心头一振,头皮发麻”的名词而存在的工作,所剩的也仅是因为一千块而折损的工作、家人与“我”能够同处一地的希望。而这一因工作而产生的伟大理想,也只有脱离工作才能得到实现。
卫生巾厂狂想曲 6:最伟大的理想
作者:张赛
我又买了一个水杯,去年一个杯子够用,今年不够。
不知道为什么,今年这个厂的生意好得就像今年的天气,火得不得了。从开工到现在,天天加班。刷短视频,附近的工厂不是停产了就是放假了。
刷到保洁阿姨的视频,900 多条,一条条翻,多拍于宿舍。其中一条,黑灯瞎火里忽然打出旋转的彩灯,她的小孙子满脸流光溢彩地跳舞,彩灯一闪一闪,打在高低床上,打在没有衣柜的衣堆上,打在一个鼓鼓囊囊红色的塑料袋上。好多独唱,有时老公上场一起对嘴型,音乐一会哭,一会笑,保洁阿姨均一脸肃穆。
有一次,盐嫂下楼梯,堵住迎面的保洁阿姨。
“唉吆,跟你说,你家老公太勤快了。”
“哈哈,他嘛,闲不住,早上 6 点多就去上班,我说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上班,他说,有夜班留的东西要收拾,去晚来不及。”
“他还帮你扫地。”
“闲不住,干活的命。”
“他把烟头都扫进去了,也不掐灭,好危险哦。”
“哎呀,我老早跟他说过看到地上有烟头就踩一脚,别管冒烟不冒烟,哎呀,我小孙子都能记住,哎呀,记性差,我跟他说。”
别把踩烟头的动作编进舞蹈啊,艺术高于生活,我们低于生活。
我也跳舞,偷偷跳舞。你要是恰好经过我的门口,除了又摇又滚的劲爆音乐,还能听见我的拖鞋吧嗒吧嗒。
保洁阿姨多到看不完的短视频,是她的表达。这让我知道,她和我一样,下了班,洗了澡,试着蹦一蹦,试图在某个瞬间略高于生活。
至于有没有人看,点不点赞,毫不影响这蹦一蹦,为珍贵的表达。
质检的短视频则是一半车间一半家里,雨后的飞蛾霸占楼梯,她拍视频说只能走电梯。晒记录减肥的体重,不忘感慨一下岁月如歌往昔如猪。拍自己做的摆满桌子的菜,我知道她总是只打食堂的饭很少打食堂的菜。拍机台工包装工装箱工,拍运转的机器,拍出货的货柜,底下总有人留言问还招不招人。拍车间的视频,不见了噪音,精心选择的背景音乐非常之好听。我又刷一下其他人拍的车间,也没有噪音。于是,上班时我拍了一段,下班来放,觉得刺耳和难听。可是,上班时并没有这种强烈的感觉。假如有人做一个博物馆,里面收藏一段车间噪音的标本,请务必要注明,当时打工的人并不觉得刺耳和难听。
电视剧《做工的人》
短视频拍不到车间的噪音、灰尘和酷热。我对着工业风扇吹,很快,热风。我得走动,身上蓄点汗,回来兑换短暂的凉快。机器发热,旋转的部位发烫,不想,但不得不摸。毕竟,这世间,不得不的事还少吗。热风吹久了,一样流鼻涕。天热你才会发现,厕所的窗户是天窗,抽烟的人没得选,我则跑到楼道口喘气。有些事天热了你才会发现,比如蚊子只上夜班不上白班,且绝不会超过 12 个小时。
前天,空调开到 28 度。房间里有点凉凉的感觉就好。每年 6 月、7 月和 8 月,厂里每天补贴 3 块钱。这是神奇的 3 块钱。有人说,这补贴是买水钱,有人说,这补贴是西瓜钱,有人说,这补贴是电费钱。去年有个新员工,来的时候正热,月底用电表贴出来,他竟然被扣 400 块。一问,他之前做的厂不扣电费,习惯了一天到晚开着空调。我们厂单人宿舍厂里包 30 块钱电费,双人宿舍包 50 块钱。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从车间接开水瓶回宿舍的原因。
一个装箱工接不到开水,指着墙角的一排开水瓶说,开水瓶是祸害,哪一天没有就好了。
闻听此言,我赶紧掏出手机,憋住尿意,在厕所先记下这句话,生怕它跑了。安迪·沃霍尔把他的工作室称作工厂,我把工厂称作我的工作室。我像个领导,关注这个厂的大事小情,是我,为这个厂含辛茹苦;是我,为这个厂含情脉脉;是我,为这个厂操碎了蛋心。
《世说新语》里,爱竹子的王子猷,指着竹子说,何可一日无此君。大胆,王子猷和装箱工作对。
前天,夜里上厕所,发现厕所比房间里还凉快。昨天我就把空调打到 27 度,半夜又发现厕所凉快,搞得现在我对厕所好感倍增。你猜今天空调我打多少度?还是 27 度,不能再少了,不能再起夜了。
6 月的第一天,我和老盐一齐中暑,都坐在纸箱上,热风吹来,纹丝不动,直等到材料将要跑尽,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。盐嫂从管理那里要来藿香正气水,他老公喝了,我不喝。过了一会盐嫂又跑来劝我喝,下班时叫我一块去诊所打针,我嗯嗯啊啊。下班时跟管理请假,次日躺了一天,听着窗外机器的声音,有点小兴奋,上班令人快乐,不上班令人更快乐。晚上去食堂打饭,碰到盐嫂,她问我打针没有,怎么不打,现在去打吧,我老公昨晚只打了一针就好,如果不打,6 号机现在也不用开了,你知道诊所的地方吧。
电影《海滩的一天》
老武不干了。
老武在这个厂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也有两三回了。老武是湖北随州人,2020 年春节后他准备返回福建的工厂,因为他是湖北人,返程遇到困难,厂里出具接收证明和保证书,才得以出行。那时候,很多卫生巾厂改装机台改做口罩,因为卫生巾和口罩所用的材料差不多,改装很简单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个厂不做口罩。做口罩工资非常高,老武坐不住了,工资也没要,去找前同事老晁。老武是个沉默的人,不过我们共同的前同事老晁和我堂嫂是好朋友,有一次来厂里碰见,和我聊起做口罩的事。
老晁说,2020 年初,我在一个卫生巾厂,有个前同事聊天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开口罩,我随口说好啊。晚上,有个自称老板的人打我电话,他说是不是曹师傅,来不来,开口罩一天 400 到 500 块,会修机器的话,一天 700 到 800 块。这人客气得我以为是个骗子,但他报出前同事的名字。我说我会修机器,但是我这边还上着班呢。他说,没关系,你这边工资多少我给你补,明天来吧。第二天我就去了,想着先看看,啥都没带,去了老板不让走了,给我安排一个单间,被子,牙刷,所有的日用品全部新的,全部都给我。口罩机是一个小机台,速度不快,材料很少,几层无纺布,熔喷布,做出来,把带子粘上去,后面有包装工包。开过卫生巾机台的人,开这个轻车熟路。吃饭和老板一起吃,非常丰盛,吃完还有水果,这待遇,从来没有想过。什么都是老板的,日常花销,买个什么,都是老板来买,刚开始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买东西了。而且不押工资,月底把这个月的全给我了,我靠,加上他补贴我在别的厂的工资,3 万多块,拿在手里,要疯了。我那个离婚的老婆,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发财了,要和我复婚。那时候老武打电话问要不要人,就把他也搞过来,他只开机,但是几个月下来也搞了应该有 5、6 万。搞了几个月没单了,老武想回去,打电话问,那边本来不想要,因为从湖北出来证明都是厂里开的,来了,你却不吭不响跑去开口罩,后来考虑到老武做事可以,还是要了。
老晁说到口罩厂的待遇,唾沫横飞。没想到,工厂打工,竟成为一个人人生的骄傲时刻。
提起老晁的前妻,眼前便浮现那个个子小小的人,喜欢欢笑,说话温柔,不过长相很是一般。她叫小魏,是个大学生。什么大学,无从考证。老晁不止一次说过,是小魏追的他,最开始发短信小魏都是发英文,老晁看不懂,还在手机上查字典。他们认识的时候,小魏已经在工厂上班多年。据说,他们多次闹离婚,有一回刚离婚,马上老晁大腿骨折,老晁是个孤儿,和哥嫂关系很不好,跟小魏打电话,小魏照顾他两个月,两人和好。这和我在书上读到的八卦很像,梁思成和林徽因恋爱时,并没有决心结婚,梁思成骨折,林徽因照顾他很长时间,之后两人决定结婚。有一回离婚,小魏找老晁借钱,只说被骗了。老晁好奇,一打听,是被一个小帅哥骗了。老晁说,她太自信了,自信的人看不清自己的长相。经过多次离婚,他们还是离婚了。那天的饭桌上,老晁喝安逸了,红着脸对大家说,她给我发的英文短信,现在我还留着呢,草,现在也看不懂。
质检也说过老武的事,她说,虽然厂里还是要老武,但明显区别对待了,老武总是被安排今天开这台机明天开那台机,而其他组长相对来说安排会稳定一些。
老武突然离职的那天中午,在大家那里引起一阵骚动。大家纷纷向大家打听,为什么他不干了?堂嫂获得独家消息,打卡排队的时候讲了一遍,吃饭的时候又讲了一遍:我问老武,怎么了,老武回答,我和这个厂,缘分已尽。
老武的金句一个中午传遍厂区。不管谁,只要离开,我总是莫名地感动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打工,我只知道年复一年我不停地打工,生活,除了重复,还是重复。但凡有人离开,我都视为勇士。不是他做出惊天动地的伟业,而是,面对缠身绕体的庸常,他拥有惊天动地的勇气。如《把自己作为方法》所说,做日常生活中的英雄,最难。
白公子就是一个英雄。他说话未曾开口先带笑,干活十分积极,抢着做,可是老盐评价他急急呼呼冒失鬼。有一天排队打卡,质检排他后面,我排质检后面。质检大叫起来,你没吹身上吗?白公子回头说,吹了。质检说,你半边头都是白灰,快去吹吹。白公子摇头,质检又催他。白公子忽然走掉,说,就这样。质检说,你没打卡。白公子甩头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,好像是说,就这样。
夏天来了,白公子喜欢穿白衣服,且穿得特别潇洒。我黑,驾驭不了白色衣服,羡慕之余,才给他起了个外号——白公子。
去年中秋,厂里举办博饼活动,掷色子,博大奖,每人 3 次机会。我抽中一包泡面,却见抽过的人也不走,我准备走,有人拉住我说,还有机会,继续排队,不然这么多奖品给谁呢。我不想抽了,回到宿舍,听见楼下的热闹。色子不是那么好掷的,奈何大家非常坚持,一遍遍排队,一遍遍来来来,掷完这 3 次,还有 3 次。在这种坚持不懈努力拼搏的精神照耀下,奖品终于被抽光。
今年无意间聊到这件事,白公子说,我根本没去,嫌吵。
白公子,上班可没见你戴耳塞啊。
白公子请假,管理叫我顶替。装箱工见是我来,说,他每个月请两天假,又没个正经事儿,妻儿老小又不在,真是个鸟人。
此言差矣,白公子不是鸟人。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,一年到头不请假的我才是鸟人。
下班,见白公子骑车载一袋洗衣粉归来,腰板笔直。
“白公子,就这,没有好吃的好喝的。”
“就需要这个。”
“哦,渴了再去一趟?”
“对,兜兜风,不要只想着买东西。”
有些人对工人的偏见比工人还死板比工人还木讷。偏见很便利,偏见是一种拿来试错的理论。觉得工人千人一面,觉得工人顺从,听话,吃苦,耐劳,没有理想,那是因为观察者缺乏真实的生活和沉浸的沟通。一个工人,未必会朝着社会发出呐喊,他只是无声反抗,无声生活。我们 80 后是工二代,一二十岁的时候,杀马特就是渴望挣脱流水线的证据,是向往美好生活长在头上的旗帜。现在,不见了杀马特,但是,固定请假两天的人,每天唱歌哪怕只是对嘴型的人,未必就失去了杀马特。
老武离开后的第一个早会,管理宣布两件重要事情,一个是公司决定给你们涨工资,怎么涨,还在研究。另一个是散会后,那个谁,把灯关一下。未经八卦的人生不值得去过。堂嫂终于打听到老武突然离开的前因后果。管理让老武去上 6 号机的夜班,老武不干,那,叫他上 6 号机的白班,也不干,问着问着,老武说,不干了。
我问,没有吵架吗?
堂嫂说,没有,管理说话本来就像吵架。
电视剧《做工的人》
我倒是理解老武为什么不想上夜班。老武在泉州买的公寓,20 几个平方,首付 23 万,月供 1 千多。他把一个大间切割成两个小房间,这样,两个上小学的女儿和他们夫妻便可以各住一间。他和我的情况相似,一个人上班养活全家。可以想象,一个上夜班的老武满身疲惫地回到家,老婆孩子要么出去玩,要么在家蹑手蹑脚。
老武不爱讲话,只能推测,他把房子买在泉州,是为了杜绝我这种情况:家庭在北方,工作在南方。他两个女儿都在上小学,在可预见的将来,他们夫妻见证着女儿们读完小学读初中,届时,妻子不用全职带娃,可以出来上班,艰难日子熬完。而他,在工厂,数十年如一日。
老武走了,我也想走。
老武走后的第二周,老武,回来了。找不到厂。管理默默安排老武上夜班,所以老武虽然回来了,好一段时间并没看见。涨工资的事儿,管理不再提。但,此后,一旦有人在厂区说出下面一句话,听者保证会笑:我要给你们涨工资了,怎么涨,还在研究。
怎么会找不到厂?柏拉图把人们陷入假象的地方称作洞穴,中文有中文的表达,叫神仙洞。我们厂真是神仙洞。
神仙洞里神仙在狂想。
人到中年,蓦然回首,才发现曾经不屑的全是从过去到如今自己拼尽全力也无力实现的。嘲笑死守农村不打工的人,人家并没有饿死,且活得油光满面风生水起。那是人家的乡土中国,你尽可以说差序格局,随便什么名词,请看,文字是多余的,学历是多余的,城市是多余的。参观完,你费孝通回你费孝通的位置去。人家才混得开,反倒是自己,不漂泊就得坐而论道以待毙,家乡,我回不去了。那些关于病关于苦关于借钱关于兄弟阋于墙的经历,岂是祥林嫂有力气说第二遍的。鄙视“老婆孩子热炕头”的生活,20 岁,爸爸就想给我相亲,我极力反对,绝不低头。过完年,爸爸说,不用反对了,你做主吧。我士气高昂,文明人本该自由恋爱。爸爸说,没有一个可以供你相亲,都是挤破头。从前厌恶阿堵物,义与不义于我皆浮云,见大人,当藐之,见美人,当藐之,见财神,当藐之。去年有一段时间,老婆说快疯了,想上班。我说我回家带娃。老婆上班我带娃,以前我们这样干过,去年我们不敢了。老婆的工资总是比我少 1 千块,虽然我们都不认为老婆的工作比我的轻松。我们的家庭是汪洋中的一条船,不是每年都有风平浪静的时刻给我们自由安排行止。我常常想,为什么最笨的那个人总是我,明明有人月入过万,那个人为什么总不是我。1 千块,就可以把我们治得服服帖帖,死死抱住板板。
现在,我的愿望不过是“老婆、孩子、工作、我”在一起。这是伟大的理想吗?我觉得不是。能在心头一振,令头皮发麻,渴望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,是那些熠熠生辉的名词:自由,爱,公道。是那些“我在哪里,文明便在哪里”般的名字。可是,家人团聚真的不是吗?没有能力实现它,还要无所谓它吗?孩子们 8 岁了,还没完整在一起过哪怕一个完整的夏天,一个完整的冬天,一个完整的秋天,一个完整的春天。这孩子是我的孩子吗?DNA 也休想令我安心。老婆、孩子、工作、我,在一起,这是伟大的理想吗?我觉得是。
我想辞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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